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信息的解放:从文字到算法,一部场景的消亡史

· 场景研究系列

引言:我们为何越来越难以理解世界?

当门铃响起时,你会怎么做?

当你看到舍友在打包行李时,你又会作何反应?

仅仅只看上面问题提供的信息,你无法给出一个绝对的答案,因为一切都“取决于当时的具体情况”。门铃可能意味着访客、外卖,或是火警。行李箱可能预示着一次激动人心的旅行,也可能是一次痛苦的搬家。这些附加信息,这些帮助我们理解事件意义的“情况”,就是场景(Context)。

根据通常的理解,场景是一系列条件的集合,它涉及空间、时间、物体、符号以及人与人之间的互动。这些条件相互作用,帮助我们:

理解世界:赋予信息以意义。

预测行为:判断他人的意图和期望。

明确自身:知道在特定场合下我们应该如何行事。

随着信息技术的演变——从文字的发明到电子媒体的兴起,再到今天无处不在的数字算法——信息正被系统性地从其诞生的原始情境中剥离出来。这种“去场景化”的累积效应,导致了我们这个时代一种独特的认知特征,一种日益普遍的“情境盲(Context Blindness)”,这一个过程可以大致分为以下几个阶段:

一、书写与记忆的外包——去情境化的第一步

1.文字的诞生:分离的开始

在文字出现之前,人类的交流是完全情境化的。口头交流要求对话双方必须身处同一时空,信息与传递信息的身体、语气和环境紧密相连。然而,书写技术的出现,开启了信息与情境分离的漫长历程。

  • 记忆的外包:早在古希腊,柏拉图就借苏格拉底之口警告说,书写会让人类“停止锻炼记忆并变得健忘”,因为它让我们依赖外部符号来回忆,而非通过内在的记忆。这是人类将自身核心能力“外包”给技术,并导致该能力萎缩的第一个关键案例。这种记忆能力的外包,不仅改变了我们“如何”记忆,更从根本上改变了我们“认知什么”。它为一种全新的、脱离具体生活情境的抽象思维铺平了道路。
  • 思想与言说者的分离:媒体理论家克里斯汀·奈斯特龙(Christine Nystrom)精辟地指出,字母表将思想与感觉、知识与经验、话语与情境、言说者与言语分离开来。一旦文字被记录下来,它便脱离了其创造者,独立存在,可以被任何人在任何时间、任何地点阅读,而原始情境早已消失。

2.抽象的崛起:列表的力量

在纯粹的口头文化中,像“工具”这样的抽象类别几乎不存在。正如学者沃尔特·翁(Walter Ong)所观察到的,如果你给一个不识字的人看“锤子、锯子、木头、斧头”这组词,让他挑出不属于同类的一项,他会选择“木头”留下,因为没有木头,这些工具就毫无用处。他的思维是情境化和实用化的。

然而,识字的人会毫不犹豫地挑出“木头”,因为其他三者都属于“工具”这个抽象类别。制作“列表”这一简单的书写行为,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去情境化过程:

  • 它将具体事物(如锤子)从其在现实生活中的使用情境(如伐木、建造)中抽离出来。
  • 通过将这些被抽离的事物并列,它创造了一种全新的、抽象的知识形式。

书写作为第一种主要的通信媒介,通过分离信息与言说者、外包记忆能力和催生抽象思维,为信息的“去场景化”奠定了基础。书写技术用了数千年才撬动了情境的基石,而电子媒体将在一个世纪内,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将其炸得粉碎,彻底改变了我们感知时空与现实的坐标系。

二、电子媒体的崛起——时空压缩与“无情境的情境”

如果说书写是让信息脱离了“言说者”,那么电子媒体则让信息彻底脱离了“发生地”。

1.电报:“今日新闻”的发明

电报是第一种有效切断通信与运输联系的媒介。信息的速度首次超越了人类肉体移动的速度。这一变革催生了一个全新的概念——“今日新闻”。

正如尼尔·波斯曼(Neil Postman)所指出的,电报创造了大量来自全球、高速传播的信息流。这些信息与其发生的具体情境完全脱节,对接收者而言,它们既无关紧要,也无法采取任何有意义的行动。我们知道了远方发生了一场火灾或一场革命,但除了成为谈资,这些信息对我们的日常生活毫无用处。信息开始变得廉价、过剩且去情境化。

2.电视:情境的幻觉与破碎

初看起来,电视似乎通过图像和声音恢复了部分情境,但这是一种幻觉。电视有其独特的“语法”,例如特写镜头、快速剪辑和场景切换。这些手法在情感上极具操纵性,但在现实中,我们的眼睛无法“拉近特写”,生活也不会在不同场景间无缝“剪辑”。电视呈现的并非真实情境,而是一个经过语法重构、旨在引导观众情感反应的拟像。

更重要的是,电视的结构从根本上瓦解了连贯性,“那时是那时,现在是现在"。波斯曼用两个关键短语揭示了电视是如何系统性地瓦解连贯情境的:

  • “现在……播出的是……” (Now... this) 这是新闻主播常用的转场语。这个短语的功能不是连接,而是切断。它明确表示,上一条关于灾难的新闻与下一条关于明星八卦的新闻在内容、情境和情感上毫无关联。世界被呈现为一系列互不相关的碎片。
  • “那时是那时,现在是现在” (That was then; this is now) 这是长期暴露在电视“断裂式”话语下所形成的一种思维模式。人们不再关注甚至察觉到矛盾的存在,因为一个能够衡量一致性的连贯情境已经消失。例如,一位政客在2008年强烈要求深陷腐败调查的总理下台,却在2019年自己面临同样指控时拒绝辞职。公众对此的反应麻木,因为在电视逻辑里,“那时”和“现在”是两个完全独立、无需关联的情境。

最终,正如作家乔治·特劳(George Trow)所言,电视通过建立无数的“虚假情境”,最终确立了一种终极状态——“无场景的场景(the context of no context)”。

电子媒体,特别是电视,通过传递海量脱离实际用途的信息,并采用碎片化的叙事结构,极大地削弱了人们对连贯情境的感知能力。电视让我们习惯了在一个支离破碎的世界里被动地生活。但数字时代的到来将完成最后的、也是最致命的一步:它不再仅仅是破坏我们对情境的感知,而是诱使我们心甘情愿地将感知情境这一核心的人类能力,彻底“外包”给算法。

三、数字时代的终局——场景的彻底瓦解与外包

数字时代的技术不仅延续了去情境化的进程,更将其推向了终点——我们不再仅仅是接收去情境化的信息,而是主动将“解读情境”这一核心人类能力完全外包给了技术。

1.“场景化技术”的悖论

移动设备、社交媒体、传感器、定位服务等技术,通常被称为“情境技术(Contextual Technologies)”。这个名字背后隐藏着一个深刻的悖论。正如本书作者伊娃·伯杰所言:

当我们把读取情境的能力委托给社交媒体、定位服务和传感器等情境技术的算法时,我们自己就变成了情境盲。

导航App告诉我们何时转弯,我们便不再观察路标;推荐算法告诉我们该听什么歌,我们便不再主动探索。技术越是“情境感知”,我们就越是“情境盲”。

2.社交媒体:场景折叠 (Context Collapse)

“场景折叠”(也可以称作为场景坍塌)是指在社交媒体上,原本分属于不同生活领域和时间维度的观众与信息,被强行压缩到同一个扁平化的空间中。

  • 空间折叠:正如学者西瓦·瓦伊达纳森(Siva Vaidhyanathan)所描述的,Facebook把你的父母、朋友、老板和前任全都塞进一个叫做“朋友”的大房间里。这彻底扰乱了我们在不同社交领域中,根据不同情境展现不同自我的能力。你发布的一条笑话,可能会同时被你的好友和你的祖母看到,其意义和恰当性在不同观众眼中截然不同。
  • 时间折叠:社交媒体的算法还会将过去的内容(如一张多年前的照片)因一个新的点赞或评论而意外地重新推送到当下的信息流中,这模糊了过去与现在的界限,造成了“时间折叠”。

3.移动设备:无处不在,心在别处

雪莉·特克(Sherry Turkle)用一个精准的短语描述了移动设备对我们存在状态的影响:“被拴住却心不在焉 (tethered and marked absent)”。

这意味着,虽然我们的身体处在某个物理空间(如家庭聚餐、朋友咖啡馆),但我们的精神和情感却通过设备连接到了别处。这种状态严重侵蚀了物理“场所(place)”为我们的互动提供情境的能力。当我们与面前的人交谈时却低头看手机,我们实际上是在宣告:这个物理场所及其所承载的社交情境,对我而言已不再重要。我们对自己周遭的环境变得“失明”了。

数字技术通过“情境折叠”彻底扰乱了我们的社交区隔,通过移动设备消解了物理“场所感”的重要性,最终完成了对情境的彻底瓦解。我们将感知和解读情境这一最基本的人类生存技能,几乎完全外包给了技术本身。这种状态的最终诊断是什么?它对人类的未来又意味着什么?

结论:“场景盲”的人类——我们未来的预兆?

回顾这段从书写到算法的历史,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个累积和加速的过程:信息与其原始情境不断剥离。

第一步:书写分离了言语与言说者,催生了脱离具体应用的抽象知识。

第二步:数字媒体切断了信息与地理位置的联系,用碎片化的“无场景的场景”取代了连贯的世界图景。

第三步:数字化技术和人工智能则通过“场景技术”的悖论,让我们将解读情境的能力彻底外包给了算法。

基于此,“场景盲视(Context Blindness)”“Caetextia”,正在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决定性“疾病”。

虽然这不是一个正式的医学诊断,而是一个深刻的隐喻。它描述的是,在没有技术辅助的情况下,普通大众日益增长的、难以自发解读社交情境和行为规范的状况。这种由技术驱动的演变,可能正在催生一个人类进化的新阶段——一个不再依赖自身能力来感知世界的物种。我们可能正在见证“智人(Homo sapiens)”向“场景盲人(Homo caetextus)”的过渡。这不仅是对我们当下的诊断,更是对我们作为物种未来走向的一个严肃预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