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场景系列:我们正在集体变 "瞎"——数字技术与 AI 带来的 "场景盲视"

场景专著《Context Blindness: Digital Technology and the Next Stage of Human Evolution》解读

· 场景研究系列,AI专题系列

你是否觉得如今的社会充满了愤怒、误解和无法理喻的现象?阴谋论盛行,我们似乎失去了共同的立足点,对话变得越来越困难。我们仿佛生活在一个碎片化、脱节且令人困惑的世界里。

媒体生态学家Eva Berger 的著作《场景盲:数字技术与人类进化的下一阶段》(Context Blindness) 如同一把钥匙,为这个混乱的时代提供了一个统一而深刻的解释。当许多人将矛头指向政治败坏或社会堕落时,Berger的分析揭示了一个更为根本的原因:技术正在重塑我们的大脑线路。本文将揭示书中五个最具冲击力的发现,帮助理解我们正在经历的这场深刻转变。

1.发现一:心智的“用进废退”——我们正在外包一项核心能力

当我们把一项人类技能委托给技术时,我们自身使用该项技能的能力就会逐渐退化,这便是“技能萎缩”(atrophy)。历史早已为敲响过警钟,柏拉图就曾警告说——书写的发明会削弱我们天生的记忆力,因为人们会依赖外部符号而非内在回忆。同样,电视的普及也削弱了我们进行理性、线性思考的能力,因为它用碎片化的图像取代了连贯的文字。而今天,我们正在外包一项更为根本的能力——解读场景的能力。

我们正在外包一项更为根本的能力——解读场景的能力。

当我们把这项心智活动完全交给算法时,我们大脑中对应的“肌肉”也开始萎缩。作者在书中生动地回忆了自己年少时的一段经历,这段经历恰恰证明了在没有技术辅助时,我们大脑的记忆潜力有多么惊人:

那时我没有写下任何东西,但42年后的今天,我仍然能用心记住完整的元素周期表。除非我参加《谁想成为百万富翁》(一个记忆力综艺节目),否则这在我的个人生活或职业生涯没什么用处,但这个事实本身就说明了书写对人类最核心的影响之一:我们记忆力的退化。

2.发现二:我们时代的流行病——“场景盲症”(Caetextia)

这种个体心智的“萎缩”并非孤立现象,当整整一代人将这项认知“肌肉”外包出去时,便为一场集体流行病创造了条件——“场景盲症”。

作者提出的核心概念“场景盲症”(Context Blindness 或 Caetextia),并非一个严格的医学诊断,而是一个形象的隐喻,用以描述当今人类的普遍状况。这个概念借用了对自闭症谱系行为的描述,因为其最显著的特征之一,就是难以根据特定场景来理解和赋予事物意义,作者引用了如下定义来阐释这个术语:

在自闭症谱系的最高层级中,最主要的表现之一就是场景盲症,拉丁语中称为 caetextia。自闭症患者以一种绝对的方式而非特定场景的方式来赋予意义。这影响了诸如面部感知、情绪识别、语言理解与沟通,以及解决问题等能力。

这个观点之所以如此重要,是因为它解释了为什么社会中同理心缺失、网络暴力和各种不合时宜的行为变得越来越普遍。当我们失去了对场景的敏感度,我们就无法正确“读取”他人的情绪和意图,也无法判断在特定社会情境下何为得体的行为。

3.发现三:智能技术的终极悖论——场景感知技术

我们身边充斥着“场景感知技术”(contextual technologies),例如GPS导航、社交媒体算法、各种传感器和智能助手。这些技术的核心功能就是为我们解读、管理和预测各种场景,它们知道我们在哪里,天气如何,我们想去哪,甚至能预测我们下一步的行动。

但这其中存在一个巨大的悖论:当我们把解读场景的任务完全外包给这些技术时,我们自己便丧失了这种能力。技术变得越来越“场景感知”,而用户则变得越来越“场景盲视”。

《纽约时报》的专栏作家 David Brooks 在其文章《外包的大脑》中敏锐地指出了这一点:

我曾以为信息时代的魔力在于它让我们知道得更多,但后来我意识到,信息时代的魔力在于它让我们感知得更少。它为我们提供了外部的认知仆人——硅基记忆系统、协作式在线过滤器、消费者偏好算法和网络化知识,我们可以把负担交给这些仆人,从而解放我们自己,但是我们也因此失去了这些认知过程中的信息。

一个具体的例子是,过度依赖GPS导航会损害我们大脑中负责空间记忆和导航能力的海马体功能。当地图不再存于我们脑中,而是存在于手机里时,我们便不再留意地标,不再记忆街道的转角,对我们身处的真实环境变得视而不见,大脑构建内部地图的能力也随之衰退。

4.发现四:阴谋论与取消文化——场景缺失的并发症

这个悖论正是我们当前社会乱象的引擎,当我们丧失了亲自解读周遭环境的能力,便制造了一个意义的真空。而填补这个真空的,正是阴谋论和部落主义那些简单、煽动性的叙事。

“场景盲视”不仅仅是个体心智能力的退化,它已经演变成我们这个时代最显著的社会文化症状。那些看似孤立的社会现象,实际上是同一棵树上结出的恶果。

  • 妄想与阴谋论 (Delusions): 当我们失去一个稳定、共享的现实场景作为判断信息的背景板时,任何信息,无论真假,都可能被轻易接受。因为没有了衡量“可信度”的参照系,一切都变得“可能”。这直接导致了“地平论”、反疫苗等阴谋论的盛行。正如媒体理论家尼尔·波兹曼所说,我们被“剥夺了用以判断何为超乎想象的社会、政治、历史、形而上学、逻辑或精神基础”。
  • 高冲突人格 (High-Conflict Personality): 在一个场景缺失的世界里,人们更容易退回到部落化的身份政治中寻求归属感和确定性。社交媒体算法通过放大冲突来增加用户粘性,进一步加剧了这种对立。而“取消文化”和网络暴力,则是在没有真实社交场景约束下的极端表现。当互动脱离了面对面的真实场景,同理心和行为约束力也随之消失。

5.发现五:人类进化的终点站?——“场景盲人”

这些社会症状——妄想、冲突、脆弱——并非过眼云烟的潮流,作者最令人不寒而栗的洞见在于,它们是一个物种为适应新环境而表现出的行为特征,一个将场景感知能力完全外包的环境。这不只是文化变迁,而是“场景盲人”的诞生。

我们正在经历的可能不仅仅是文化变迁,而是一场由技术驱动的物种进化。

作者提出了一个新物种的概念——Homo caetextus(场景盲人)。这是一种高度适应由算法和数据驱动的虚拟环境,却在日益复杂的现实世界中感到无所适从的新人类。他们擅长在屏幕上互动,却在现实的社交场景中感到焦虑和笨拙;他们依赖技术来做决策,却逐渐失去了自主判断和解读现实世界的能力,作者在书中给出了一个令人不安的预测:

我们正在经历的转变是如此根本性的,以至于它可能标志着人类进化的一个新阶段——我称之为“场景盲人”(Homo caetextus)。

这一观点得到了其他思想家的呼应。学者 Juan Enriquez 也曾提出,在一个数据日益拥挤的世界里,“自闭症与其说是过去的遗迹,不如说是未来的预兆:这是进化的下一步。”

结论:当导盲犬开始带路,我们还能否回头?

《场景盲》一书的核心警告是:我们正在将解读现实世界的基本能力——感知和理解场景——心甘情愿地让渡给技术,而其后果是深刻而普遍的。这并非一场遥远的学术辩论,它解释了为何你的家庭争论变得愈发无解,为何公共话语变得支离破碎,以及为何你在现实世界中总感到一种持续的、低度的焦虑。

正如媒体生态学家 Lance Strate 所指出的:避免技术反乌托邦的关键在于场景,我们需要为我们的特定目的找到‘适当的场景’,为我们希望进行的交流找到‘适当的媒介’,为过上完全人性化的生活找到‘适当的环境’。

但真正的问题是,当我们已经变得“场景盲”时,我们还具备寻找和建立这些“适当场景”的能力吗?这或许是我们这个时代最紧迫的追问。